虎嗅機動資訊組作品
作者 | 竺晶瑩
題圖 | Google
都穿列寧裝啊，這可受不了的，張愛玲參加上海第一屆文代會時喃喃道。1950年7月，當與會者一律穿著藍布或灰布列寧裝的時候，只有張愛玲還是一襲旗袍，外面罩了件網(wǎng)眼的白絨線衫。
竇文濤曾在節(jié)目中稱，這就是作家特有的敏感。無怪乎張愛玲一葉知秋，離開上海，輾轉(zhuǎn)香港，定居美國。
她曾期待在美國文壇像林語堂那樣出名，將最得意的《金鎖記》改編成英文版，題名《粉淚》（Pink Tears），后又改作《北地胭脂》（The Rouge of the North）。然而，張愛玲小說里蒼涼的中文筆調(diào)換做英文恐怕還是失了靈韻，加之西方讀者或許能從林語堂《京華煙云》那種宏大的敘事中窺得東方氣韻，但像《金鎖記》中“真長，這寂寂的一剎那”此類句子，對于人家來說可真是超綱了。
成名確實要趁早，那樣來得盡興。但張愛玲遠渡重洋后，終究寂寂無名，沒了聲響。直到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《中國現(xiàn)代小說史》中表明《金鎖記》是“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”，張愛玲作品從通俗讀物一下子被學院拔高到了文學層面。這一百年來，華語作家中張愛玲的地位，牢不可破。
而這樣的盛名，絕對是相符的。
攻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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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跟朋友談論，張愛玲的文字和王家衛(wèi)的電影一樣氤氳。他說，張愛玲更加sophisticated，精于世故之意，王家衛(wèi)則夢幻得多。的確劉以鬯才是王家衛(wèi)的原版，不過海派文學總無法脫離張愛玲的模子，而張愛玲又疊著《紅樓夢》的影子。
她筆下的男女一旦交手便是一場攻防戰(zhàn)。
最著名的回合出自《傾城之戀》，一曲舞畢，失婚女子白流蘇意外獲得歸國華僑范柳原的好感，可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。白流蘇的目的是再嫁，這樣不僅能堵上家里眾人的風言風語，還能抬高了聲氣說話。書中冷颼颼一句“一個女人，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，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”，道破其中關(guān)節(jié)。白流蘇赴了淺水灣之約，而這也是她在年華消逝前最后一搏的機會。
可范柳原哪肯就范，他長年流連于社交圈，與白流蘇交往也并不抱著娶妻的心態(tài)。范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，他說她的綠色雨衣像一只藥瓶，白流蘇以為他在嘲諷她的孱弱，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：“你是醫(yī)我的藥”。這類對白貫穿了香港之行，兩人間欲拒還迎的把戲頻頻上演。范先生只管調(diào)笑卻又帶著點認真，只是不給承諾。白小姐回避周旋，卻無奈撞破了頭也撞不進范柳原的世界。
由周潤發(fā)飾演范柳原的電影版《傾城之戀》/ 圖片來源：豆瓣
若當?shù)伛R照跑舞照跳，白流蘇最尾也不過是范柳原安置在香港的一個情人，她將手印啪地一下打在了新屋的白墻上，用這個手勢試圖證明自己女主人的身份。但是香港淪陷了，他們終在生死與共中投入了一點點真心。“陷落成全了她。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，誰知道什么是因，什么是果？誰知道呢？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，一個大都市傾覆了。”
《傾城之戀》向來被認為是張愛玲小說中最光明的結(jié)局，可這光明中卻隱含著另一層可怖。流蘇如愿與柳原結(jié)婚，她想這關(guān)系至少也得維持個十年八載，只是張愛玲點到為止：“柳原現(xiàn)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，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，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(xiàn)象，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——名正言順的妻，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?！?nbsp;
你看，張愛玲書中的結(jié)局從不如愿。
更尖刻的還藏在《金鎖記》中，曹七巧與姜季澤之間的攻防戰(zhàn)。分家以后，季澤敗了產(chǎn)業(yè)前來找七巧接濟，他打起了感情牌。七巧面對季澤的告白時，她的心理變化堪稱一波三折。#p#分頁標題#e#
季澤絮絮說著這些年來他對她的心意，七巧先是沐浴在一陣光輝里，細細的音樂，細細的喜悅，甚而跟自己說起了謊：她嫁到姜家不是因為錢，而是為了與季澤相愛。一轉(zhuǎn)念，難道他是來騙她的錢，騙她賣掉一生換來的錢？這使她暴怒。然而季澤還在看著她，他的眼睛，雖然老了十年，可人還是那個人。七巧又心軟，就算騙她，遲一點發(fā)現(xiàn)不好嗎？
從感動到猜疑到心軟，最終她試探了季澤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果真是來騙她的錢，便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將團扇向季澤頭上滴溜溜執(zhí)過去，打翻了他手里的酸梅湯，那湯汁淋淋漓漓撒了他一身。張愛玲的描寫極為傳神：“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，像遲遲的夜漏——一滴，一滴……一更，二更……一年，一百年。真長，這寂寂的一剎那?！?/p>
季澤揚長而去，這意味著七巧病態(tài)的轉(zhuǎn)折點，守住了金錢，卻再也不能獲得愛情，縱然是假的愛情。
真心
張愛玲小說里，攻防戰(zhàn)中輸?shù)母嗍桥?，因著她們總是更容易付出那一點真心。各人為這點真心付出的代價卻成就了真正的悲劇。
曹七巧守住了她賣掉半生換來的錢，卻永遠將欲望困住了。她潑辣地趕走了季澤，又性急慌忙、跌跌絆絆跑上樓去，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。“她質(zhì)疑自己，為什么要戳穿他？人生在世，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？歸根究底，什么是真的，什么是假的？他不是個好人，她又不是不知道。她要他，就得裝糊涂，就得容忍他的壞?！?/p>
“她到了窗前，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，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，長衫搭在臂上，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，哪兒都鉆到了，飄飄拍著翅子?！?她用眼神擁抱著他，說再見。
直到一步一步，通向無光的所在，七巧將她的病態(tài)投射到了兒女身上。她守住了自己的錢、金鐲子，卻也放棄了任何感受情愛的余地。張愛玲用了極其有畫面感的文字描述七巧的可怕與悲哀：“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，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，一直推到腋下?！?年輕時，那也是雪白渾圓的手臂，只塞得進半條洋綢帕子。
曹七巧放棄了被騙的機會，葛薇龍卻清醒地跳入了騙局。
薇龍既生出了那點真心，她對于喬琪的索求便極低。喬琪說他不能答應她結(jié)婚，不能答應她愛，只能答應她快樂。于是，“薇龍像坐在高速汽車上，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?？赡遣皇秋L，那是喬琪的吻?！?nbsp;薇龍甚至開始為喬琪辯解，#p#分頁標題#e#至少這一剎那喬琪是愛她的，這一點愉快的回憶誰也不能搶走它。薇龍愿意裝傻，并做交際花為喬琪送錢。
像極了女生愛上渣男的故事。盡管“渣男”這個詞粗糲而武斷，就像金宇澄接受采訪時說的那樣，人性是很復雜的，不能簡單地用“渣男”以概之。喬琪也是復雜的，他有時會生出些憐憫。快樂的時候，他們大年夜去逛廟會，薇龍高興得像個孩子。喬琪突然歉疚，覺得自己可鄙。薇龍卻比他看得開，說：“我愛你，關(guān)你什么事，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”。
許鞍華導演的《第一爐香》，彭于晏飾演喬琪喬 / 圖片來源：豆瓣
他們路過灣仔，看到站街女正在招徠美國大兵，葛薇龍冷冷道，“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”。喬琪喬點起一根煙，心虛地說當然不同。“火光一亮，在那凜冽的寒夜里，他的嘴上，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?；r謝了，又是寒冷與黑暗?！?/span> 薇龍笑道，“怎么沒有分別呢？她們是不得已的，我是自愿的。” 不是沒有過溫暖時候，只不過溫暖都僅有可憐的一剎那。
用那點真心賠上性命的更是王佳芝。如果用慣常思維去看《色，戒》，許多人可能無法理解她為什么就迸出了“快跑”這兩個字，導致暗殺任務功虧一簣?？稍趶垚哿岬男≌f里，那枚鴿子蛋就足以擊潰王佳芝的最后一道防線，也不全因粉鉆的光輝，是易先生投入的神情，讓這份因任務維系在一起的羈絆突然真切了起來?；杌枞徽f出“快跑”。
李安《色，戒》中易先生贈王佳芝鴿子蛋 / 圖片來源：豆瓣
然后仿佛切入了另一個夢境，易先生逃脫，封城，王佳芝茫然不知所終。直到整個小組被捕，槍聲響起，易先生只不過在王佳芝住過的房間靜默了一會兒。這里的真心并不對等，可以贈你鴿子蛋，卻不會出手相救你的命。
一切也只像一場夢 / 圖片來源：豆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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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才夢
這些作品，多少透著張愛玲自己的人生軌跡。當《小團圓》得以出版后，她在自傳體小說里所呈現(xiàn)的命運，就更清晰了。
《小團圓》中九莉的原型是張愛玲，她與母親的關(guān)系總是有點僵，執(zhí)念于要還了母親的錢。一直以來的心結(jié)是，母親很美，九莉自覺不夠美。小時候有人夸她就一樣長得好，她期待那人說眼睛，卻得到了耳朵的回答。九莉失望，誰要耳朵長得好，頭發(fā)放下就看不到。這是典型的張愛玲，畢竟第一筆稿費就要買口紅不可。
這本書中的邵之雍是胡蘭成。張愛玲當年發(fā)表了《封鎖》以后，胡蘭成慕名登門拜訪。他當然絕非一無是處，據(jù)說能一個人化成好幾個筆名撐起一本民國刊物，而且朱天文朱天心姐妹亦盛贊這位老師的文采。唯有一點，國難當頭卻為汪精衛(wèi)政府效力，實在沒有骨氣。至于胡蘭成喜歡炫耀自己多么受異性歡迎，呵，他不過是所有男子的放大版。
九莉和燕山這段感情讓人生出些期許，現(xiàn)實中原型是導演?；?。記得在描述這段感情時，筆調(diào)倏地柔軟，說燕山補足了初戀的那種感覺，卻還是沒有結(jié)果。輕描淡寫一句“燕山和一個小女伶結(jié)了婚，很漂亮。” 最后，竟連燕山也旁敲側(cè)擊九莉不要鬧事，叫人心寒。
《小團圓》是張愛玲晚年的手稿，本不打算出版，文字倒是顯得十分誠實，偶爾才躲到意識流背后講故事。往回看她21歲時發(fā)表的《天才夢》，這種古典且洋派的風格早就有跡可循——“我學寫文章，愛用色彩濃厚，音韻鏗鏘的字眼，如‘珠灰’，‘黃昏’，‘婉妙’，‘splendour’（輝煌，壯麗），‘melancholy’（憂郁），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仍然愛看《聊齋志異》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，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?！?/p>
她確乎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天才夢。撇去字眼，她總能將各種奇形怪狀的情意裝進冷冷的筆調(diào)里，混合著幾個時代交替的末日感，送入讀者眼里。張愛玲說自己于生活處總有些木訥，她所能做的就是盡量發(fā)揮在文學藝術(shù)上的天才。
這些年，有張愛玲影子的，王安憶有些，只是研磨得過于細碎，缺少刀鋒。學到張愛玲冷不丁一句讓人一激靈的，李碧華與亦舒有些，但亦舒過于摩登簡單，還是李碧華有些古典趣味。最有張愛玲神韻的倒數(shù)白先勇的《臺北人》，那過時的朱紅灑金的輝煌背景。
許子東和阿城曾去拜訪北島。北島問，你們這么喜歡張愛玲，她把人性寫得這么惡，有什么意義呢？阿城說，寫盡了人性之惡，再回頭，一步一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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